這詞作于丙辰(宋神宗熙甯九年即公元1076年)中秋,蘇轼四十一歲,時爲密州(現在的山東諸城)太守。題說“兼懷子由”,當時蘇轼與其弟子由已經六七年不見了。
這首詞所表現的思想感情,本來甚爲明顯,蘇轼因政治處境的失意,以及和其弟蘇轍的別離,中秋對月,不無抑郁惆怅之感。但是他沒有陷在消極悲觀的情緒中,旋即以超然達觀的思想排除憂患,終于表現出對人間生活的熱愛的矛盾過程。而前人卻多妄解,說神宗讀到“瓊樓玉宇”兩句,歎雲:“蘇轼終是愛君”,即量移汝州。此說與事實不符。蘇轼移汝州在黃州之後,不能說因這詞而“量移汝州”。
詞的上片主要抒發自己對政治的感慨。開頭“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”兩句,是從李白《把酒問月》詩:“青天有月來幾時?我今停杯一問之”兩句脫化而來。同時點明飲酒賞月。接下說“不知天上宮阙,今夕是何年”,表面上好像是贊美月夜;也有當今朝廷上情況不知怎樣的含意。《詩經》中“今夕何夕,見此良人!”並非問今天是什麽日子,而是贊美的語氣:“今天是多麽好的日子啊!”的意思。下面“我欲乘風歸去”三句,表面是說“我本來是神仙境界中來的,現在想隨風回到天上神仙住的‘瓊樓玉宇’中去,但是又怕經受不住天上的寒冷”。這幾句也是指政治遭遇而言,想回到朝廷中去,但是又怕黨爭激烈,難以容身。末了“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”兩句是說,既然天上回不去,還不如在人間好,這裏所謂“人間”,即指作地方官而言,只要奮發有爲,做地方官同樣可以爲國家出力。這樣想通了,他仰望明月,不禁婆娑起舞,表現出積極的樂觀的情緒。
詞的上片敘述了他的身世之感和思想矛盾,下片抒發對兄弟的懷念之情。蘇轼和蘇轍,手足之情甚笃。據蘇轍《超然台記敘》說:“子瞻(蘇轼字)通守余杭,三年不得代。以轍之在濟南也,求爲東州守。既得請高密,五月乃有移知密州之命。”蘇轼抛掉湖山秀麗的杭州,由南而北,原爲兄弟之情。但到密州之後,仍不能與弟轍時常晤對。對弟弟的思念,構成這首詞下片的抒情文字。
下片開頭“轉朱閣,低绮戶,照無眠”三句,“轉朱閣”,謂月光移照華美的樓閣。“低绮戶”,謂月光照著有離愁別恨的人,使其不得安眠。“朱閣”“绮戶”,與上片“瓊樓玉宇”對照。既寫月光,也寫月下的人。這樣就自然過渡到個人思弟之情的另一個主題上去。“不應有恨”兩句是用反诘的語氣、埋怨的口吻向月亮發問。“不應有恨”而恨在其中,正是“道是無情卻有情”的意思。下面“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”三句,轉爲安慰的語氣;既然月有圓缺,人有離合,自古皆然,那是沒有什麽可悲傷的了。惟願兄弟倆彼此珍重,在遠別時光裏共賞中秋美好的月色。“蟬娟”,月色美好的樣子。此句從謝莊《月賦》“隔千裏兮共明月”句蛻變而來。理解到遠別的人可以“千裏共婵娟”,也就能做到“不應有恨”了。以美好境界結束全詞,與上片結尾“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”一樣,是積極樂觀的。一方面是對兄弟不能團聚的安慰,同時也是對自己政治遭遇的安慰。
這首詞的上、下片都帶有人生哲學的意味,如上片結語“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”,這與陶潛桃花源詩所說:“凡聖無異居,清濁共此世。心閑偶自見,念起忽已逝”諸句約略同意。就是說無論在什麽地方,都有凡境、聖域、清境、濁境。當一個人思想開朗、胸懷坦蕩的時候,就是在聖域、清境裏,反之,清境、聖域便都不見了。同時這也就是儒家“無人不自得”的思想。有了正確對待事物的思想,那麽無論在哪裏都可以有所作爲,心安理得。在人間也可以得到快樂,何必定要到天上去?在外面做地方官同樣可以做一番事業,何必一定要回到朝廷中去呢?下片的“此事古難全”含有這樣的意思:世界上不可能有永遠圓滿的事情,人生有歡聚,也必然有離別;這正是與月亮有圓時、也總有缺時一樣,原是自然界的規律。
五代北宋士大夫的詞集中,也有一些包含人生哲學意味的詞,到蘇轼才有了進一步的發展。這首詞雖然包含人生哲學,然而它是通過一個完美的文學意境來表現的。我們首先感覺到的是那中秋之夜美好的月色,體會到的是作者豐富的感情,而不是枯燥的說教。同時,詞裏雖有出世與入世的矛盾,情與理的矛盾,但最後還是以理遣情,不脫離現實,沒有悲觀失望的消極思想,情緒是健康的。同時,這首詞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。所以它成爲千百年來人們所贊美所稱贊的名作。